01

段海开着载满煤的笨重的卡车，缓缓下了马路，拐到了那家小餐馆门前。

这是一个盛产煤的地方。小餐馆孤零零的开在路边，专做拉煤司机的生意。有个很阔气的名字，叫“旺旺大酒店”，其实只是几间破旧的简易房，里面也只摆着几张油腻腻的桌子。

段海最近常来这边拉煤，然后再远赴500多公里到天津港口卸掉。他来这“大酒店”已吃过好几次饭了。开店的那对40多岁的夫妻，除了给过往司机提供食宿，还提供色情服务。

这晚店里没什么人。而饭菜也依旧难吃的要命，但段海实在是太饿了，也顾不得挑剔。

他看到以前的那两个小姐已不再了。竟换了一个新面孔。此时兼着服务员的角色，说一口本地话，显然是附近村子里的女人，30岁左右，姿色平平，打扮的土里土气，干活也笨手笨脚，店主夫妻一直在骂她。

那女店主不时笑着问段海，先生，要不要再加个菜，我们这里的红烧鱼做的可不错呢。

段海摇头拒绝了，他觉得这女人真是善忘，她显然已经不记得他了，之前，他不仅嫖过那两个小姐，也睡过这老板娘。尽管老板娘已经有40多岁了。

他低头喝酒时，听老板娘在小声的训斥着那新来的小姐，你主动去问啊，你不问，人家怎么知道你是“卖”的？难道还要我替你招揽生意吗？那小姐被训的脸红红的，她看上去难堪极了。

然后，她便扭扭捏捏，羞羞怯怯，向段海走了过来。段海经历过太多的女人，可这么害羞的小姐，他还是第一次见，他觉得这实在是很有趣。

02

女人叫梅香，是邻县一个村子里的。丈夫因下煤矿挖煤，出事故后，落了个半身瘫痪。煤矿本来赔偿了一大笔钱，可谁想，后来被丈夫的弟弟全都骗走了。

接连两场变故，让家里变得一贫如洗。梅香便成了那个家唯一的支柱，可瘫痪在床的丈夫需要营养品，药品，三岁的儿子还在吃奶粉，她不知道该怎么养活他们。急的死的心都有了。

有人劝她扔下丈夫，带着孩子另嫁。可梅香觉得那样太无情了，扔下丈夫，那他还不是个死？

然后，人家便让她出去“卖”，说她身无长技，只有这样才可以养活这个家。

于是，梅香偷偷哭了一天一夜后，经人介绍，便来到了旺旺大酒店，以前她很鄙视妓女的，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了“妓女”，可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生路。

她走到段海身旁，怯怯的问，大哥……你……你嫖吗，很……很便宜的，声音小的跟蚊子叫似的，段海几乎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。

但段海却冷冰冰的摇了摇头。他今天实在是太困了，只想赶快去休息。因此，吃完饭后，便走到了饭店后院的旅舍里。他打算天亮了再走。

段海看到梅香呆呆的站在那里，显得有些失落，忽然又觉得她很好笑。

可他做梦也没想到，就是在这一夜，就是这个他觉得好笑的女人，竟会成为他生命里的变数，甚至将彻底改写他的命运。

03

臭烘烘的后院旅舍里，那晚段海刚睡下没多久，就被吵醒了。前面餐厅里吵吵嚷嚷的，似乎有人在打架。

段海觉得自己好像中暑了，口渴的厉害，便爬起来到餐厅去找水喝。

当时已经是凌晨1点了。餐厅里，有四个酒气冲天的男人，正抓住梅香，非要轮着嫖她。梅香一直害怕的哭着。

这四个男人是专门来嫖娼的。本来对任何一个妓女来说，客人自然越多越好。可梅香是第一次接客，她见这四个人长的又凶又丑，而且一个个喝得烂醉，说什么也不答应，嫖客们便急了，问她什么意思，是瞧不起他们吗？

店主夫妻夹在中间一直劝说着，一边讨好的给四嫖客赔罪，一边斥骂着梅香……可嫖客们凶悍的拉着梅香硬是往后院走，说敢瞧不起他们，今天他们嫖定了，不仅要嫖，还要把这女人活活弄死。

梅香看到段海后，就仿佛看到了救星，她拼死从那些人手里挣脱出来，便躲到了段海身后，哭着说，你帮帮我吧，求你了……

段海不愿惹麻烦，他皱着眉让梅香走开，可梅香就像个受惊过度的孩子，在后面紧紧的抓着他衣服，就是不肯撒手。

段海并不觉得梅香可怜，他只觉得她说不出的讨厌。他活了36年，现在除了可怜自己，已不会再可怜任何人。

于是，他狠狠的甩开梅香，便闪到了一边。这些人要轮奸她，就让他们去轮奸她好了，她出来当小姐，难道还怕跟人上床吗？

他虽然只活了36年，却经历了太多肮脏的事情，一颗心早变的麻木不仁了。以前他或许还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好人，可在他当“好人”的时候，却遭遇过朋友的出卖，妻子的背叛，他做生意辛辛苦苦积攒下的10多万块钱，曾被网络骗子，一夜间骗的精光。

在他最穷的时候，曾到饭店吃过剩饭，在冬天的时候，更睡过寒风肆虐的桥洞，当时，并没有谁可怜过他。

他的心慢慢就变硬了。他觉得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混不开的，只有那些不守规则的人，才能活的开心一点。

于是，为了一点利益，他也开始学着出卖朋友；他甚至睡了自己最好的兄弟的女人，而他手上现在开的这辆卡车，就是通过欺诈，从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手里得来的。

如今他人变坏了，心也变的硬了，尽管活的也并不开心，但至少不会再任人随意欺负了，自然也不会对人乱施同情心了。

可段海愤愤的甩开了梅香，梅香哭着又抓住了他，仿佛不给他惹一场麻烦，决不罢休。

然后，其中一个男子便摇摇晃晃走过来，指着段海鼻子说，妈的，想管闲事是不是？居然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。

段海愣了愣，他本能的挥起拳头，一拳就狠狠的把那人打倒在了地上。

可打完后，他也后悔了，他觉得自己还不够“坏”，一个人“坏”到了极限，是能屈能伸的。他开车出门在外，逞一时血勇，还不得惹来要命的麻烦。

幸好并没什么“麻烦”。店主夫妻做这种见不得人生意，怎会没点复杂的背景？他们见嫖客要闹事，劝说的同时，打电话迅速叫来一帮人，于是，嫖客们最终被赶来的混混们灰溜溜的撵了出去。

04

后来，梅香便跟着段海来到了后院的旅舍里，她不停的向段海说着对不起，说当时实在是太害怕了，没想到会连累他。但段海躺在床上，把身子转向墙里，懒得理她。

梅香端来一盆水，她把水盆放在地上，一直就在床边站着，忽然低低的说，要不就让我陪陪你吧，真的很便宜，只收……只收你100块……不给钱也行。

不收钱，是为了弥补他刚才为她挨的那个耳光吗？但段海依旧懒得理她。

梅香尴尬的含着眼泪说，我跟你说，我……我还没接过客呢，我只想自己接的第一个客人，看着顺眼一点……以后……以后我或许就不会再挑客了。

你为什么干这行？段海忽然问。

梅香便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。每一个小姐都会为自己的堕落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，但当梅香说出自己的理由后，段海相信她说的是真的。他阅人无数，知道这还是一个没有学会撒谎的女人。

段海笑了，既然她看着自己顺眼，自己虽不再做“好人”了，但还是可以满足她这个要求的。

他粗鲁的把梅香拉到床上，就要褪她的裤子，谁知，这时梅香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。

是梅香3岁的儿子打来的。她对家人谎称在县城找了一份买服装的工作，让自己的妈妈到家里帮着照看丈夫跟儿子。可儿子习惯了每晚听着她讲故事入梦，这晚她不在身边，虽说现在是凌晨两点多了，可闹腾的说什么也不肯睡。

梅香怕段海厌烦，便拿着手机出去跟儿子说话了，你别闹啊，等妈挣了钱，回去的时候给你买好多好多东西……

梅香蹲到了屋外打电话，可夜深人静的夜里，那声音还是很清晰的传到了段海的耳朵里。她居然在电话里给儿子讲了一个兔子跟狼的故事，声音柔柔的，充满了母性的慈爱与无奈。

段海的心虽说早变硬了，可面对这样的情景，心里却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凄凉。

05

梅香端来那盆水，是给段海和她自己清洗用的。上床前，她给段海跟自己清洗了一次，完事后，又各自洗了一次。

她虽不要段海的钱，可当她背过了身，坐在床边一件一件往回穿衣服时，段海吸着烟，还是扔给了她100块。

梅香推让了几次，但最终犹疑着收下了。

她显然还不习惯挣这种钱，把钱揣包里时，就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，脸臊的红红的。

后来，梅香端了半碗水，手里捏着一枚硬币，又来了一次。说是见段海有些中暑，要为他刮一刮痧。段海没想到这个初入行的女人，心眼竟是这么实在，或者说是傻吧？

不过既是她一片好心，他也乐得接受。

这一通折腾下来，已是凌晨3点多了，等梅香走后，段海囫囵着睡了一个多小时，天将要亮的时候，他便爬起来打算走了。

小餐馆是24小时营业的。段海来到前面餐厅，看到餐厅里空荡荡，守夜的旺旺老板爬在一张桌子上睡的正香，而梅香居然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，正望着外面发呆。

段海问她为什么不去睡会儿，梅香笑了笑说，睡不着……你看天上的星星多好看啊，我还从没好好看过这个时辰的星星呢，原来这么美。

她问段海，你要走了吗？

段海点点头，要走了。然后便走出了小餐馆。他发动卡车的时候，透过车窗，看到坐在那里的梅香，眼睛一直茫然的看着他……

06

段海驾着他的卡车终于离开了旺旺大酒店。可不知为什么，他一边开车前行，脑子里却一边不由自主的想着梅香。

那真是一个很特别的小姐。说她特别，是因为她身上竟有着浓浓的传统的正经女人的味道，而这在“小姐”身上是很难看到的。不过，段海相信，随着她入行时间越久，接的客人越多，这一切将会变得荡然无存。

他之前也见过不少初入行的小姐，就跟现在的梅香一样，怯懦，害羞，可当半年后再见，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，老道的跟嫖客打情骂俏，即便面对最肮脏的羞辱，也应付自如……

磨掉了做人的本真，换来了低贱的生存之道。

段海清楚，用不了多久，梅香也会变成那样一个女人。

她入了行，而这个行当就是一个大染缸，任你是谁，只要在里面走一圈，出来的时候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。

段海用力甩甩头，想把梅香甩出脑海，不过就是一个嫖过的小姐，任她变得再脏再烂，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？可梅香却阴魂不散的硬是往他脑子里钻，段海又想到她帮自己刮痧情景，当时，他觉得疼，忍不住躲着身子。

梅香便笑着说，忍一忍就好了。你们男人都这样，天不怕地不怕，可就是害怕刮痧跟打针，我男人也这样。

段海问她为什么不找份正当工作，梅香手上的动作停了停，眼神忽然就黯淡了下去，说要是有活路，谁愿意干这个呢，我倒是想去县城帮人卖服装，可人家嫌我年龄大，又笨，不要我……

段海忽然就恨起了自己，干吗老想着那个笨女人啊？她是死是活，那都是她的命，关自己屁事？他觉得自己的心还是不够狠——同情一个人，心当然不够狠了。

他深吸一口气，命令自己只管专注的开车，不要再胡思乱想了。

可车将要上高速的时候，他忽然踩住刹车，停了下来，然后，调转车头，竟又开回了那个小餐馆。

07

天已经大亮了。段海回到小餐馆后，看到梅香正跟一个黑胖子往后院的旅舍走。那人也是一个拉煤的司机。段海叫住了梅香，开口就问她，你愿意跟我走吗？

梅香回过头，愣了愣，跟你走，去……去哪？

段海说，如果你想换个活法，想活的干净些，就跟我走吧，至少我可以在我生活的城市给你找一份正当的工作，让你挣到养家的钱。

梅香便走过来，紧紧的抓住了段海的胳膊，就如同抓住了一个改写命运的机会，行，愿……愿意的。

段海问梅香，可你能走到的开吗，你瘫痪的老公跟孩子怎么办。梅香说，没事，他们暂时有我妈照顾呢，只要我按时寄钱回家就行。

梅香并没什么行李，她只简单的收拾了一个包，就含着泪欢快的随段海上了卡车。真是个傻女人，段海想，竟是那么信任她的第一个嫖客，也不怕他卖了她。

后来，梅香问段海，为什么要帮我？段海只说，没什么，大城市机会多，我帮你找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，只不过是举手之劳。他并没告诉梅香，他救赎她的同时，也在救赎着自己。

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铁石心肠，可在遇到梅香后，他的心竟难得的软了软。他恨这样的自己，可他也知道，如果对这次的“慈悲心”置之不理，他就真的变成一个“铁石心肠”的人了。

他本以为人变狠了，会活的开心些，可一直以来，他活的并不开心。

倒是将梅香“救”上车后，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难言的幸福感。虽然这样做有些冲动，虽然梅香有可能是一个大的“麻烦”，但人活着，该冲动的时候还得冲动啊。

这叫人性。

段海重新启动载着煤跟梅香的卡车，在店主夫妻愤恨的注视中，缓缓的离开了小餐馆。